海棠文

第6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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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时已经过了。万物都是黑漆漆的, 只听见从窗户里远远传来一声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尾调拖到后边带点颤音, 寒夜里凄凄楚楚。
    隔壁的女人已经走了很久,再没有半点动静。陈秉正这才扶着墙, 拄着拐杖,慢慢站起来。腿脚已经麻了, 要等一会才走得动。
    “哒、哒”。回院子的路不算长, 但他走了很久。
    树上挂了一片红灯笼。他眨一眨眼睛,又恍惚是挂了一大片白色的丧幡,铺天盖地的白,哭声震天,走来走去的丫鬟仆妇都穿着孝服。
    母亲灵前打着千秋幡,一众僧人绕着棺材念着倒头经, 嗡嗡地叫人头疼。中间放置着灵位,写着“世袭虎威将军陈门梁氏夫人之丧”。
    六岁的陈秉正披着孝衣, 腰里捆着麻绳,呆呆地跪在棺材旁边。孝衣太大了,得拿麻绳捆了好几圈才能系住。孝帽垂下来,挡住了一半视野。
    过来拜祭的人都露出一副并不意外的神情,他看得出来。
    大哥已经跟父亲差不多高,苍白的脸上没有表情。每过来一个人拜祭, 大哥就重重地将头磕下去,然后他懵懵懂懂地跟着磕。后面的人跟着哭一阵。
    到了半夜, 再也没有人过来,灵棚里白色的幡子被吹得呼啦啦响。父亲走进来,漠然地看着灵位, 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还带着热气的馒头给他。
    他肚子已经饿扁了,慌忙嚼了两口,然后狠下心掰开,“大哥,你吃。”
    陈秉玉的脸色特别黑,他用力推开半个馒头,“我不吃。”
    “那我也不吃。”陈秉正小心地将馒头收起来,直愣愣地看那口杉木棺材,“他们说娘亲死了。什么是死了?”
    父亲的脸色立马凝滞了,半晌才幽幽地说道:“就是人飞到天上,不会回来了。”
    “那她会在天上看我吗?”
    “你好好念书,她就会。”
    时光一晃就过了两年多,陈秉正开了蒙,学完了四书。那也是个滴水成冰的冬天,记得是刚进腊月,一碗腊八粥还来不及喝,他慌里慌张地去书房找父亲:“我娘真的下来看我了。”
    父亲浑身一震,险些将手里的书掉在地上,“不要胡说。”
    “我在街上看见她了。”
    “你看清了吗?”
    “没看清,她用布蒙着头。”
    他仿佛松了口气,“那就是你看错了,人有相似。”
    “我不会认错的,她从一家药铺出来。”陈秉正很笃定地比划,“相貌有相似,可姿势各不相同,她走路跟我娘一模一样。”
    一个丫鬟急匆匆地跑进来,父子二人的谈话立刻就停了,“夫人请老爷过去,说胎气有些不稳,她怕得很。”
    父亲嗯了一声,回头嘱咐道:“秉正,不要胡思乱想。”
    他走了,一定是到后妈那里去嘘寒问暖。陈秉正立在原处,看着那张娘亲手书写的“捷楷抒勤”匾额,满肚子疑云。
    “是我看错了吗?”
    他开始挑剔起来,嫌弃采办上的人买的笔也不对,墨也不好,闹着不肯写字。最终,奶娘妥协了,让人带着他出去买。
    他站在文房四宝铺子门前,认真地观察着过路的妇人,终于被他发现有个姿态极像的,他冲出去拽住她的袖子。
    那妇人回过头来,他愣了一下。她穿着朴素,长相很美,和他母亲略有相似,却是一脸惊愕。她手里牵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梳着双丫髻,一双大眼睛凶巴巴地看着他:“你是谁啊。”
    他赶忙将手放开,“对不住,我认错人了。”
    “那还不快点放手。”女孩奶声奶气地叫道。
    “哦。”
    那妇人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神情淡淡地离开了。
    他站在大街中央,行人的脚步声、交谈声、笑声混在一起,让他茫然。他忽然望见了那个药铺,如果她是来抓药的话,大概不会只来一次。
    往外走了两步,他便尖声叫肚子疼,很快就进了那家药铺。看过大夫,吃了几颗药丸子,他哼哼着要在铺子里歇一会,丫鬟不敢阻拦。铺子的伙计各自忙着抓药,没留意一个八岁的孩子凑近了柜台。
    他装作随手翻看的样子,打开病人登记的簿子,一张一张往前翻找,很快他的心狂乱地跳起来,假如走路的姿势看错了,字迹也不会错。
    “城北五里地,葛家庄外。”
    继母大着肚子已经快生了,抽调了几个丫鬟仆妇过去帮手。加上年节,众人都忙,跟得便不是很紧。他又寻了个空子溜出去,径自往北边走。
    那一天他走过坑坑洼洼的土路,走过几根木头搭成的桥,四面都是白茫茫一片大雪,马车上载着去办年货的人,脸上遮着大毡帽。他们惊异地望着这位穿着皮子斗篷和缎子鞋的小少爷。
    一路走一路问,鞋子都快磨破了,终于在午后到达了葛家庄。绕着这村子转了一转,他将眼睛落在西北方向的一溜高墙。
    “听说是大户人家的院子,后面是个庄子。”有个老妇人给了他一碗热水,他咕咚咕咚地喝了个干净,将嘴一抹。“有人住吗?”
    “好像有人看守。”老妇人很诧异,“见过里面做饭有烟。”
    一溜土坯的墙垒得很高,他沿着墙走去,越走越远。风一吹,有一种说不出的冷。在冻僵之前,他找到了大门。
    是两扇黑漆的大门,有些年头了,油漆斑驳。他径自拍门。
    门环当当作响。里面没有人应。过了很久,在他想放弃的时候,里面传来了一声“谁呀。”
    这声音落在他耳朵里像是天籁,他立时呆住了,拖着哭腔叫了一句,“娘。”
    里头没声音了。他扑上去一直敲,“娘,我是秉正,你开门看看我。”
    他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说,“我念书念得很好,就等你回来。先生给我教了四书五经……你的砚台我一直在用……”
    门吱呀一声开了。母亲站在门里,瘦得像一片枯叶,但千真万确是她。
    在陈秉正的记忆里,那是他最幸福的一天,一个阳光通透的日子,冷风吹过来都带着蜂蜜的甜味。她抱住了他,抱得紧紧的,完全像一个梦。
    院子很空旷,五间屋子里放了些家具,烧着炭火。母亲的手很凉,脸红红的,可是一直牵着他。
    母亲带着他在门口堆雪人,遍地是厚厚的积雪,她从后院拿来一把铁铲,将雪从四处归拢过来,不一会就是一个高高的雪丘。
    他这里拍一拍,那里拢一拢,不一会就堆出了个大肚子的雪人模样,用树杈子当做胳膊。他童心大起,将余下的雪攥成雪球,抛给母亲。
    她像是躲闪不及,雪球撞在身上便碎了。她咳了两声,又问道:“你大哥怎么样了?”
    “我大哥长得那么……高。”他站直了身体,将手伸得高高,都快比划到树上去了,“武功也练得好。下回我带他过来看你。”
    她默然地站在雪人前面,用两颗炭给它做眼睛,雪人就像是有了魂儿。“秉正,你该回去了。”
    “我不回去。”他扑过去抱着她不撒手,“我……”
    母亲伸手去摸他的脸,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是……求了观音菩萨,让我回来见你一面。她大慈大悲,就答应了。已经见到你了,娘就该去成仙了。”
    “成仙……什么意思?”他发了呆,抓住她的手不肯放,“我不让你走,你跟我回家里去,这里好冷。娘,你是不是病了,我见过你去药铺。我翻了药铺的册子,才偷跑出来找你。”
    她像是吓了一跳,只是摇头:“秉正,娘没病,好好的站在你面前呢。这是观音娘娘给你设的谜面,你是聪明孩子,猜出来了,就能见到娘一面。”
    “就给我一个人吗?”
    “对。所以你不能告诉别人,你爹也不行,你大哥也不行,不然娘就成不了仙,还要受苦受难。”
    “那……娘,我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你呢?天天拜观音菩萨行吗?给她重塑金身行吗?”
    母亲微笑着摇头道:“观音娘娘说了,我家秉正是文曲星降世,等你考中秀才,考中举人,考中进士,我都会回来的。”
    他想了一下,握紧了拳头,“先生说后年我就能应乡试了,我一定能中。”
    “好好读书。”她专注地看着他,“凿壁偷光、掘地三尺地读书,你记住了吗?”
    “记住了。”他笑着叫道。
    太阳往西走了,雪地上闪着银光。她按一按他的肩膀,又忍不住抱他,“秉正,真希望你笨一点。”
    他笑起来,“娘,你说什么胡话。”
    母亲送他出门,给他指了方向。他依依不舍地往家里走,走两步回一次头,走了很远,母亲还站在门里,向他挥手。风吹着她的衣裙,像是要带她凌空飞去一样。
    他没跟任何人说起,可是每天都飘飘然。要不是鞋子上的破洞,他都以为这是一场美梦。
    直到几天后,府里又添了喜事,继母生了个弟弟,听说是天生六指。似乎不大吉利,所以父亲不是很高兴。
    那天夜里下着很大的雪,雪片飞到红色的灯笼上,半天不化。
    奶娘叫他去贺喜:“秉正,你该懂事了。你是哥哥,以后要教导弟弟。”
    他去到正房,就看见父亲站在庭院里,像是站了一会了,积了一头的雪。
    他恍惚听见父亲叫人备马,有丫鬟忽然出来叫道:“夫人不大好……”
    父亲脚下停了停,还是进屋去了,在身后留下一行深深的脚印。陈秉正却恍然意识到什么,他冲出门去,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北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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