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地面上积起了厚厚一层灰烬, 像黑色的雪,墙角留下一个人形的灰色印子,以诡异的姿势凝固, 周边有用铁锹挖过的痕迹。
范云涛举着铜铃摇动,叮铃铃作响, “逝者有灵,往生极乐。”
陈秉正在印子前双手合十, 严肃地说道。“我猜, 当晚已经有人进了这屋子,将两个帮手制住。所以我出门吩咐动手的时候,在屋里回答的就已经是那个人了。然后他取得口供,打晕了我,丢进屋子,在院子里抛洒大量火油和松香粉, 迅速离开。”
“谁来点火呢?”芷兰问道。
“他可以在远处点燃,抛掷鞭炮。一见明火, 立即燃烧。”
风卷来黑色的灰烬,在脚边打着旋儿。陈秉正有一种窒息的挣扎中突然透进一口气的感觉,不只是为了自己,也为了大哥,“只需要一个人。”
“能轻描淡写地制住两个人,想必武功很高, 心狠手辣。”林凤君答道。
“行事很谨慎,不留痕迹。”芷兰说道。
“松香粉助燃, 原是和尚道士除妖点火时的小把戏,即便是跑江湖的人也不见得知道。”范云涛比划着手中的桃木剑。
林东华点头:“若不是你师叔在此地,这伎俩轻易识破不了。”
陈秉正仔细想了想, “伯父,我想找出这个人。”
林东华望着院子里的大坑出神,“并不容易。不过可以去卖松香粉的商贩处打听。这东西一般铺子里没有。”
“也只有这样了。”
回去的时候,天已经正午了,一轮红日在南边低低地照着,一丝热气也无。牛车嘎吱嘎吱响着,雪地里留下长长的痕迹。陈秉正望着车后这道痕迹,总觉得有什么东西遗忘了似的,如同隔着一层窗户纸,轮廓可见却难以触及。
众人默然地在车上坐着。林凤君本来围了一条灰扑扑的围巾,被火场里的炭灰沾得脏兮兮,脸颊上也带了一抹黑。
陈秉正伸手去给她擦,结果痕迹越抹越大,一会儿就弄得半张脸都是。她瞪他一眼,他赶紧拿出那块绣着黄鸭子的帕子,仔仔细细地揩抹一番。
她笑道:“这趟收获很大。”
“是。”他看着自己手指上的黑印,“知道的事情越多,感觉越糊涂似的。”
芷兰打了个喷嚏,林凤君赶紧将围巾摘下来给她戴上,“可怜见的,你就是瘦。”
陈秉正愣了一下,伸手去解衣裳扣子,被她打了下手:“老实待着吧。”
林凤君将手抄在袖子里,风吹过来脸上带着两抹红。不远处是结了冰的河流,不少孩童在上头用爬犁拉着飞快滑行,偶尔有连人带车一起翻倒的,也不在意,拍拍手接着起来玩儿。
林凤君指着给他看:“你会吗?”
“不会。”
“我教你啊。”她眉飞色舞,神态骄傲。
陈秉正忽然走了神,元宵节进城看灯的女孩在不在里头?她家里人会去妙清观吗?
他俩在南市门口下了车。十五已过,铺子都开门营业了,街市照旧繁华。
她不露痕迹地打听松香粉,好容易找到一家杂货店,掌柜却道:“年前进了些,全卖完了。”
“卖到哪里去了?”
“各大寺庙都买,驱妖除邪,收瘟摄毒。”掌柜翻开册子,“崇恩寺,慈悲寺,妙清观,三仙观……都有。都是亏钱卖的,只当香火钱了。”
林凤君笑着扫了一眼:“掌柜,杀头的买卖有人做,赔本的生意没人做。”
掌柜讪笑:“神佛的钱我可不敢挣。”
陈秉正默默走出铺子。大哥也许说得对,自己在明,别人在暗,手中一丝证据也没有,横冲直撞只会送了性命。
他闷头道:“咱们回家吧。”
他虽然神思不属,熬出来的粥好歹没有糊锅。林凤君很满意,夸了又夸,虽然他知道是安慰居多。
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人生七十古来稀,不如就这样和凤君互相扶持,平淡地过一生,已经是难得的福分。
饭后他去院子里洗衣裳。长袍下摆上全是黑色,黏黏的,洗不掉似的。有一股烧焦的气味挥之不去,闭上眼睛总想起墙角那灰色的人形。也是谁家的丈夫,谁家的儿子,谁家的父亲。
他在脑海中一遍遍回想。
“杀头的买卖有人做,赔本的生意没人做。”尽数杀人灭口,是杀头又赔本的生意,为什么要这样?对方阴险狡诈,绝不是一时意气。
他正在出神,冷不丁被吓了一跳,林凤君凑到他身边,小声说道:“一定还会有线索的。改天……”
他忽然一把抓住她的手,“凤君。你千万别做赔本生意。”
她瞬间明白了后面没说出来的话,“人命关天,怎能装聋作哑,说不管就不管。”
“我自己去。”
她瞪着眼睛,突然反手狠命拧了他一把,他险些叫出声来,“你也将我瞧得小了。我是惜命,可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也是我们江湖人的本分。”
“万一……”
林东华站在不远处,笑眯眯地说道:“陈公子,我们是镖户人家,不是读书人。只不过见到些宵小之辈用邪术害人,总也忍不住跳出来管一管,这辈子不过问心无愧四个字罢了。陈公子,假如让你丢开手,忘了这件事,你做得到吗?”
他看着衣服上焦黑的痕迹,摇摇头:“我不能。”
“我也一样。既然知道了,便不能置身事外。你想把我撇出去,门也没有。”林凤君气鼓鼓地望着他。
“我也不能。”芷兰笑着一字一句说道,“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凤君愕然地看着她,她接着说道:“就是做好事不惜命的意思。”
“噢。那句话叫什么来着?”林凤君指着八宝,“节义廉退。”
八宝叫道:“颠沛匪亏。”
她鼓掌道:“神鸟说的一定没有错。”
“那也不能把我忘了。”范云涛抱着胳膊,站在石阶上笑微微地点头。
陈秉正感激地看着眼前的几个人,深深地作揖到地:“秉正多谢众位英雄大义相助。”
林东华大笑起来,“英雄还是好汉,不过虚名罢了,我倒不稀罕。做人无非要个痛快,师弟你说是不是?”
“正是。”
他这一笑,将眼角的纹路尽数展开了,目光中洋溢着不羁的豪情,整个人潇洒飘逸之至。不光陈秉正心头激荡,连芷兰也看得出了神。
陈秉正几乎要落下泪来,林东华揽着他的肩膀,“陈公子,一个人冲锋陷阵可不成,往往吃亏就在这里。我虽读书少,也知道多力则强,强则胜物。我们几个臭皮匠出出主意,说不定比诸葛亮还精明,你说是不是?”
他微笑道:“伯父说的是。既然如此,我便再回一趟陈府。”
林凤君愣住了:“你……不想在这洗衣做饭了?”
“我回去找些助力。”他笑得越来越开,“来日方长,我绝不敢有一丝偷懒。”
七日后,陈府的侧门停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
这马车是青布帷幔,外表朴素。车夫等了许久,才有个高挑的丫鬟拎着包袱出来。
车夫殷勤地笑道:“青棠姑娘这是要出门?”
青棠并不回答,转头左右无人,才小声道:“送大少奶奶出门,不准声张。”
车夫吓了一跳:“我这辆车接送丫鬟仆妇还差不多,大少奶奶怎么瞧得上。再说,您不是服侍二少爷,莫非是另投了明主?”
青棠板起脸来,将一块散碎银子递过去:“主子叫你是荣幸,千万别多嘴。”
车夫千恩万谢地接过去,不一会就见周夫人戴着帷帽出来,青棠服侍着上了马车,压着声音道:“去城外妙清观。”
“好嘞。”车夫一扬鞭子,马车往前冲,青棠高声叫道:“你要死啊,慢些,不要颠坏了大少奶奶。”
“是,是。”车夫很惶恐,“小的毛手毛脚惯了。”
车慢了许多,稳稳地在街道上前行。青棠问道:“快出城了吧?”
“是,姑娘你看前头的城楼……”
车夫抬起手来,突然前面传来一声尖叫,他本能地拉紧缰绳,将车稳稳地刹住了。
车轮前方,有个大概五六岁的小姑娘扑在地上,高声嚎哭着,又冲出来一个略大些的男孩将她拉起来。
小姑娘满胳膊都是血,一滴滴落在地上,红得触目惊心。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男孩怒气冲冲地拦在路中间,指着马车:“什么人撞了我妹子!”
车夫暗叫不好,刚要打起陈府的大旗,忽然想起主子还在车里,只得默默咬牙,心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他跳下车,从怀里掏出青棠给的那块碎银子,“拿去买点药。”
那男孩摇头:“我不要钱。”
“那你要怎样?”
“你陪我妹子去看病。要是摔坏了胳膊,可不是这点银子能赔得起的。耽误她干活怎么办?耽误她找婆家怎么办?”
“我赶着送客人呢。这里去医馆很方便的。”车夫陪笑。“我们是陈府的人,绝不会赖账不还。”
那男孩突然冲上来,抱着他的大腿道:“快来看,快来瞧,有人当街撞伤了人……”小女孩尖利地哭叫着,路人指指点点,车夫急得出了一头汗。
青棠跳下来,“什么事?”
“他不放我……说要陪这小丫头去医馆看病。”
青棠走到马车边,低声说了下情况。周夫人叹了口气,“我看这孩子伤得着实不轻,那就去吧。”
“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