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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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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家的后院库房里, 几处蜡烛发着昏黄的光。
    一块巨大的青石卧在地上。石面当年大概经过细细的打磨,已经非常平整。林凤君提着一桶水,从上到下细细地刷洗着这块石头。
    水将泥土冲走, 密密麻麻的刻痕完全显露出来。字迹与信上略有不同,笔划圆润而舒展, 柔中带刚。字体骨架宽博疏朗,起承转合间不见锋芒, 却自有一股端肃之气。
    陈秉正用手指触摸着开凿的痕迹。每一个字都是深深浅浅, 要许多笔才能写成。到最后,痕迹明显变浅了,大概是母亲再也没有了力气。
    芷兰将湿润的宣纸覆上石面,小心翼翼地用刷子蘸水,反复拍打,水渐渐沁入字口的每一道凿痕。上墨后, 纸面随着石刻的肌理起伏,凹陷处透出素白, 凸起处呈现乌黑。待揭起时,像是尘封的记忆突然在纸上醒过来——母亲下刀的力道、呼吸的节奏,一切都清晰可闻。
    陈秉正伏案抄写着,“每步兵一枝,马兵一枝,合为一营。其法……”
    烛光在他眼前突突地跳起来, 他眼前一黑,使劲撑着桌子才站住了。他仔细辨认了一下, 才继续写道:“以选定过骑兵营、车兵营,各预操行伍,惯熟听合。”
    林凤君叫道:“你歇一歇。”他定了定神, “我还成。”
    “都一天一夜了,铁人也不是这个用法。”
    “我娘当年比现在辛苦十倍百倍……”
    正说着,忽然旁边有个身影一晃,林凤君叫了一声“芷兰”,只见她已经软软地倒在地下。
    他吃了一惊,还没赶上前去,林凤君已经将芷兰拦腰抱了起来,直奔卧房,一边叫道:“快去请大夫。”
    她伸手去按芷兰的人中。芷兰恍惚着说道:“不用……”
    “怎么不用。”
    “我……血气不足。”
    “你就是累的,做人太老实,就会出死力气。”林凤君回过神来,将被子给她盖上,见她脸色苍白,黑眼圈极深,叹了口气:“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她站起身来搓搓手,“我去弄点吃的,你在这里守着。”
    他愕然道:“我……不大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芷兰是为了你家的事受累,你就该照顾她。”林凤君将炭盆点上,闪身就走了。
    芷兰无力地闭上眼睛,过了一会才道:“陈公子,我并没有受累,令堂坚韧果敢,我十分佩服。”
    陈秉正垂着头道:“她其实已经病得很重了。不知道怎么能够撑过那几年凿石头刻字的日子。手指鲜血淋漓……”他说不下去,吸了吸鼻子,从吊子里倒了些开水放在她手边。
    “我很惭愧。”
    陈秉正想说句安慰的话,正在搜肠刮肚,忽然七珍八宝从窗户里飞了进来,落在桌子上。陈秉正勉强笑道:“我记得喂过你们了。”
    七珍抖一抖尾羽,叫道:“各位兄弟姐妹,父老乡亲……”
    八宝在床头绕着飞了几圈,又翻了个跟头,才叫道:“走过路过。”
    芷兰被逗得笑起来,陈秉正笑道:“凤君叫你们来的吧。”
    “嘎。”
    他伸出手,八宝就在他手上跳来跳去,又开口唱道:“万两黄金未为贵,一家安乐值钱多。”
    芷兰听了这句,笑容立刻凝滞在脸上,忍不住落下泪来。忽然门开了,林凤君端着一碗汤走进来,七珍和八宝都飞到她肩膀上。
    她见芷兰眼角有泪痕,便瞪了陈秉正一眼:“妹子,你别上心。他这人笨嘴拙舌,不会烧香得罪神,不会说话得罪人。”
    八宝跟着叫道:“不会说话得罪人。”
    林凤君将汤端过来,用嘴吹了吹,才舀出一勺来喂她:“豆腐汤。”
    芷兰喝了一口,眨着眼睛,“有鱼……”
    “知道你吃素。哪里有鱼,都是豆腐。”林凤君用汤勺搅了一下,奶白色的汤汁里漂着油花,冷不防勺子里出现一根白色的鱼刺,她迅速抄起来放在自己嘴里,“香煎豆腐汤,我爹亲手做的。”
    芷兰叹了口气,“凤君,我得守孝。”
    陈秉正忽然道:“正大光明地活着,守得云开见月明,比什么戒律重要多了。功德在法身中,不在修福。”
    芷兰便呆住了。林凤君也小声说道:“你爹娘若是泉下有知,也希望你活得痛快,结结实实,百病不侵。你自己想想看。”
    她嗯了一声,伸手接过碗去,大口大口地喝着汤,险些呛到。林凤君给她拆了头发,吹熄了灯,“睡一觉就好了。”
    他俩轻手轻脚地退出来,关上门。她笑道:“陈大人,你讲大道理的时候,也挺唬人的。”
    “偶尔吧。”
    她推一推他,“你也去睡。”
    他握着她的手依依不舍,她只顾着说:“快去。”
    桌子上有一只白瓷盘子,用碗扣着。揭开来看,里头是一条炖得极烂的鲫鱼。他默默笑起来,尝了一口,入口鲜甜。
    他猛然拉开门,她正贴在门口听动静,被吓了一跳,瞬间挺起腰来站的笔直,“我……”
    “你放心。”
    “嗯。”她点点头,转身要走,他忽然在背后说道,“我肚子还是饿。”
    她愕然道:“不合口味?”
    “都吃干净了,一点不剩。我是个大男人,一条鱼不够。”他抱着胳膊,“我想吃南城的肉烧饼。”
    林凤君的眼睛立即亮起来,“咱们走吧。”
    夜凉如水。老牛来喜已经在棚子里卧倒,前蹄弯曲垫在胸前,后腿折叠着蜷缩起来,睡得十分香甜。
    林凤君将草料给它加满了:“它也得有夜宵。”
    夜已经深了,街上少有行人。两个人各自捧着一块烧饼,热气扑在脸上。喷香的肉馅进了肠胃,叫人暖和。
    雪地里幽幽传来一声,“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声音有点凄凉。他忽然瞧见那间首饰铺子,“我带你去看看花样。喜欢什么?”
    林凤君直摇头,絮絮地说道:“家里现在办了义学,养了不少人,吃喝拉撒全都是钱。首饰这种东西,等有钱了再置办。”
    他叹口气,“我还有些积蓄,外头还有铺子。温饱总是有的。”
    “陈家的钱你不能再领,坐吃山空不是办法。等开了春,我接两单生意。如今江州的客商多……”她掰着手指头算一算,“走一步看一步,老天爷饿不死瞎眼的家雀。”
    他挑一挑眉毛,“那我呢?”
    “在家里记帐,做饭什么都好。回头我去王大哥那里打点肉,咱们自家做烧饼,一样的。给芷兰炖点肉汤。”
    他微笑道:“芷兰她是不是对伯父……”
    她悚然一惊,“你怎么看出来的?”
    “一个吃素的人,专门跑到郊外去买黑鱼。”陈秉正叹了口气,“比你还小的姑娘,回头要是做了我的岳母,那可太奇怪了。”
    林凤君挠一挠头,“我也觉得怪,只能指望她自己再想开些。不过……如果我爹转念愿意了,那就是两厢情愿,是件好事。”
    他有点惊讶:“你不会替你娘难过吗?”
    “会,可是她已经不在了。去世的人了无牵挂,活着的人才有遗憾。”林凤君话语间有些凄凉,“总得尽力先安慰活着的人。”
    陈秉正忽然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抬头看去,月光如银,穿透凝滞的寒气,在积雪上铺开一层幽蓝的微光。枯枝的影子被拉得细长。
    他喃喃道:“娘,我和世上最好的姑娘在一起,我想跟她过一辈子,求您保佑我们长长久久的。”
    风轻轻拂过他的耳畔,像温柔的低语。
    路过一家客栈,冷不丁伙计不耐烦的声音传出来,“给你查了,不在我们客栈。”
    一个女人哀求道,“我求求你,你们店里有没有大夫,我记得他说是住店的。我都跑了十来家……”
    陈秉正瞧见饺子馆里遇到的那对夫妻带着孩子出来,男人脖子里的瘿瘤更大了,将下巴完全挤歪,样子极吓人。
    他心里一动,微笑道:“咱们又见面了。”
    女人打量着他,忽然认出来了,拧着眉头道:“又是你在胡说八道,亵/渎神灵。”
    “那妙清观的确……”
    “呸呸呸,住持师太飞升了,是我亲眼所见,只是没来得及许愿罢了。再说犯忌讳的话,小心天打雷劈。”
    他被说得懵了,林凤君却笑道:“大嫂,我可知道那大夫住在哪。”
    “真的?”
    “千真万确。”林凤君一拍胸脯,“不过让我带路得这个……”她用手指头捏了捏。
    “知道知道。”女人从兜里掏出两枚铜钱,想了想,又加上一枚,“谢谢姑娘。”
    林凤君掂了掂铜钱,勉为其难地说道,“有点少,算了。只当我发善心,带你过去就是。”
    女人立刻点头:“劳烦姑娘了。你心肠这么好,怎么和……”她瞥了一眼陈秉正,没再说话。
    一段日子不见,李生白风采依然。他仔细检查过了瘿瘤,从药箱里取了一个细毛刷子,将小半瓶药水在紫红色的瘿瘤表面涂抹均匀,点头道:“回家不要清洗,三日后再来。”
    一家人谢过他,又谢过林凤君,才欢天喜地出了门。
    李生白起身给他俩斟了茶,眼光又落在陈秉正腿上,忽然说道:“陈公子,刚才那家人好像把林姑娘的簪子偷走了。”
    他吓了一跳,立即三步并作两步追出去,林凤君回过味来,伸手取出脖子里的哨子,吹了两声。
    他已经跑出了二十几步,听见哨音就停了,惊疑不定地回头。她在后面喊道:“我就没带簪子,偷什么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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