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文

第1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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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芳华正好, 正是绿草如丝的时节,树林深处开满了各色野花。烂漫的花草之间行走着两个男人。他们踏着石阶沿着小路上行,两个人之间并没有任何交谈。
    清晨的露水铺满了地面, 大概是石板太湿滑,冯大人的脚步趔趄了一下, 险些在狭窄的台阶上摔倒。
    忽然从他身后飞快地掠过几道身影。两个随从,穿着一模一样的青色短衫, 手持匕首, 将他护在中间,警惕地盯着林东华。
    林东华笑了笑,“你的护院?”
    “他们只是贴身保护我。”冯大人摆一摆手,将他们斥退到远处。
    “你的家丁护院,看样子是江湖上的一品高手。打算和我交手试一试我的底细?”
    冯大人淡定摇头:“不需要出手,我也知道你武功非凡。”
    在台阶的最上端, 林东华停住了脚步,他望着远处那片开满野花的草地, 犹豫着说道:“我的娘子就葬在这里。”
    冯大人朝那个方向又走了一步,却被林东华伸手拦住,“我有几句话要说在前头。”
    “什么?”
    “我知道你们曾有过婚约,但我是她的丈夫,我不会让任何人在她面前说三道四,尤其是……”他顿了顿, 眼中闪过一丝寒光,“问她为什么苟且偷生。你要是说出这句话, 我立即出手杀了你,我说到做到。”
    山风骤起,卷起无数片粉白的花瓣, 打着旋往下落,恰如多年前冯大人,不,冯公子见到她的第一面。“我明白。”
    林东华带着他向墓地走去。没有石人石马,只有一块粗粝的青石墓碑立在草地上,上面简陋地刻着“吾妻温氏之墓”,下面落款是“夫林东华谨立”。字写得非常端正沉稳,边缘已被磨得有些圆钝,仿佛能看见寒来暑往之间,有人不断地触摸这一笔一划。
    墓碑前摆着一个野花做的小小花球,用红色的缎带捆扎成一束。
    “你做的?”
    “我女儿做的。用喜饼盒上的缎带。”林东华深深吸了一口气。
    冯大人垂下头去,那样一个玲珑剔透的人儿,诗书琴画,无一不精,笑起来时,眼角眉梢都漾着江南水乡的温婉。而如今,她的名字,她的年华,她所有鲜活的过往,都被压缩成这冰凉的、毫无生气的一行字,沉寂在这荒烟蔓草之间。
    “这是我娘子自己选定的名字。”林东华掏出帕子,小心地擦掉了墓碑上的一个泥点,“她给自己取名叫温黎。”
    “黄鹂的鹂?”
    “不,黎民百姓的黎。”
    “可是她原本不姓温。你女儿知道吗?”
    “不知道。”
    “为什么瞒着她?她母亲姓卫,是卫首辅的女儿。”
    “卫家已经覆灭,我们只是世间最平凡不过的一对夫妻。从女儿出世那天起,我和娘子就想得很清楚,她应该快乐地生活,像任何一个乡野姑娘一样,无忧无虑地长大。首辅也好,佃户也罢,和下一辈再也没有关系。”
    冯大人弯下腰,在墓碑前将点心盒子打开,“明珠,我来看你了。二十年了,始终找不到你。没想到你在这儿。其实我们离得不远,水路半天就能到。”
    他伸出颤抖的手,想去触摸那石刻的名字。指尖触到的是冰冷的石块。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一直以为,只要找到她,哪怕她已嫁作人妇,儿孙满堂,他也能远远看一眼。可他万万没有想到,命运给他的,是最决绝的一种答案,连一个弥补的机会,一个解释的余地,一个遥望的背影,都不曾留给他。
    “明珠……”他喉咙哽咽,声音破碎得连自己都听不清。
    记忆排山倒海般涌来。第一次见到她,是在卫家府邸后花园的秋千架上,她鹅黄色的裙裾飞扬,笑声如银铃。
    他看着落款的年月,“卫家蒙难以后,她又活了十几年。十几年……”他喃喃道,“听说你们过得并不富贵。”
    “勉强自给自足吧。”林东华的嘴角露出一抹笑容。
    冯大人觉得自己这句话十分可笑。他看着林东华,忽然有种异样的感觉,简直像是绝望的妒忌。对面这个男人武功高超又怎样,无权无势的日子,想一想就知道多清苦。明珠那样纤细单薄,一定是捱了太多的苦楚,所以早早就去世了。但他还有明珠的女儿,眉眼口鼻跟她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只是气质完全不同。
    他冷不丁觉得脸上很凉,随后就是清晰的感觉,眼泪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他伸手去擦,眼看冰冷的眼泪就落在手掌上。他简直不能相信,他是朝廷命官,二十多年来出了名的老成持重,本该是喜怒不形于色的。然而……他转过身去擦掉了眼泪。
    林东华以同情的眼光望着他,他简直如芒刺背,“谢谢你将明珠救了出来。”
    “她也一样救了我。”
    冯大人看着那一束五颜六色的花朵,“那你很幸运。”
    “我的确是。”林东华郑重地点头,“可是我也很羡慕你,你曾经听过她的声音。”
    冯大人震惊地抬起头来。林东华道:“我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已经被人灌了哑药。”
    “谁?”
    “你心知肚明。那药毒哑了她,还让她头疼欲裂,浑身酸软,几乎连拿针线的力气都没有。每一天都忍受着这样的煎熬,她是为了我和女儿,才坚持活了十几年。早早离开……也算是种解脱。”
    “所以为什么不去找我?”
    “卫家蒙难,人人避之唯恐不及,至于你……没过多久就另外成了婚。”林东华咬着牙说道。“她不想拖累你的前程。”
    “父母之命,我也是不得已。”冯大人脸色苍白,“我私下寻访过明珠的下落,女眷们说过,抄家之后她就不知去向。我托人四处去找……没有消息。”
    “即使被你找到又如何?”
    两个男人沉默地立在原地。过了很久,冯大人才道,“卫家和梁家的案子,天下都知道是冤枉的。”
    “人人皆知,人人不言,不能言,不敢言。那知道不知道又有何区别呢?”
    “我一直在寻找合适的时机。官场险恶,如履薄冰,能站稳脚跟实属不易。”冯大人又恢复了平静如水的神情,“林镖师,为了明珠,你愿不愿意重新打一场仗,即使胜算不明,前途难料?”
    林东华一点都不意外,“自然愿意。”
    冯大人上前一步,“即使会有性命之忧,你也愿意吗?”
    他微笑点头。“愿意,只是……我唯一放不下的便是我的女儿。一定要等她风风光光出阁成家,我才能放心。”
    将近午时,林凤君大步流星地冲进家门,早上的一包油旋还剩了五个。她放下包袱,东张西望,“爹,我们回来了!”
    堂屋里没有人,卧室里也没有人。后院的鸽子咕咕叫着,来喜甩着尾巴,很饱足的样子,林凤君看了看食槽里的草料,“早上刚喂过,他出去应该不久。”
    陈秉正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说不定出去给你买菜买肉了。”
    林凤君拍拍手,“一定是。他知道咱俩回家,一心要大展身手。我要吃红烧肉。”
    “我倒是着急问芸香,这张纸是什么来历,其中必有蹊跷。”陈秉正将大小娟屋里发现的那张纸拿了出来,“三月初五……这字迹绝不是初学者的字,功力深厚,我怀疑就是杨道台的字。”
    “是他的也不稀奇。”
    忽然一阵朗朗的读书声夹着笑声传过来,“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陈秉正皱着眉头,“怎么还学千字文呢?好歹要《笠翁对韵》。”
    林凤君扯一扯他的袖子,又伸手扯他的嘴角,扯成一个笑脸,“要成亲了,千万不许说孩子们功课没有进益,不许冲他们发火,还有……芷兰不在,没人教书,学不会也是正常。”
    “你也真会替他们辩解。三更灯火五更鸡……”陈秉正无奈地笑了,“那就让鹦鹉去教,七珍,八宝,千字文你们会不会?”
    七珍淡定地飞去吃谷子,八宝却得意洋洋地绕着他飞。嘴里叫道,“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陈秉正笑着鼓掌,“考秀才真是绰绰有余。”
    电光石火间,一个念头冲进脑海:“寒来暑往,秋收冬藏……寒收时节……”
    他拉住林凤君的手,“那本《千字文》在哪里?”
    “什么《千字文》?”她茫然地问。
    “大娟和小娟的。”他三步并作两步上楼,“我知道那账册的秘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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