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文

第171章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

小贴士:页面上方临时书架会自动保存您本电脑上的阅读记录,无需注册
    黄昏时分, 冯大人被陈秉正请进了陈府的花厅。
    他从门口坐了软轿进来,一路人来人往,丫鬟仆妇们个个挽了袖口, 端着铜盆提着扫帚,匆忙地穿廊过户。大红绉纱宫灯底下垂着流苏, 末端系着金铃,风吹过来便是一阵细碎清响。窗棂上新糊了茜色薄纱, 透进的光将万物都染上了一层胭脂色的光晕。
    正堂角落立着落地景泰蓝大瓶, 插满新折的西府海棠。板壁前设着红木嵌螺钿茶几,两把太师椅铺了缠枝莲纹大红椅袱,准备新人拜高堂使用。
    冯大人笑道:“真是阖府同庆。”
    陈秉正看着几个丫鬟将梁间的红绸结成一朵巨大的红花。“多谢恩师来喝学生这一杯喜酒。”
    冯大人身后的管事很适时地送上一个檀木盒子,里面是白玉雕成的一对并蒂莲花,闪着温润的光。“我的一份心意。”
    “学生不敢。”
    “你始终是我最出色的弟子。”冯大人微笑道:“人生在世,譬如朝露, 去日苦多。细想起来,能和心爱的人终成眷属, 白头偕老,生儿育女,实在是莫大的福气。”
    “恩师与师母恩爱数十年,学生亦十分羡慕。”
    冯大人淡淡地苦笑了一下,“成亲前一天找我,你一定有要事。”
    管事退了出去, 将门关上。陈秉正亲自斟茶上来。他收敛了神情,将一沓案卷和那本《千字文》端端正正地放在桌上, “学生幸不辱命,已经将此案查得水落石出,只是不敢擅自做主。江南太平仓一案, 实则是通倭大案。”
    冯大人的眼皮跳了一下。
    “倭寇的粮食布匹,多是由沿海村镇劫掠。所以,百姓饥荒,倭寇掠不到口粮 ,便也有饥荒。”他用谨慎的措辞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二十二万石粮食,江南百姓的救命口粮,就这样……做了倭寇的军粮。”
    陈秉正说到最后,声音终于忍不住有些颤抖。冯大人安静地坐在椅子上,看不出惊诧。
    “牵涉到哪些官员?”
    “从钱家抄出来的粮券,以及后期分赃的对账来看,江南巡抚张通,江南提刑司李修文,漕运总督……”陈秉正拿出一张名单,各个都是二三品高官,“他们都知情。江南官场上,能维持清白的人不多。”
    冯大人将手指按在第一个名字上,“通倭是杀头的罪名,你可知道?”
    “学生明白。”陈秉正点点头,“《千字文》和往来信函,都只能算是我主观臆断。如果要取得证据,还要人证物证俱在。”
    “你打算细查?”
    “是。通敌之罪,上干天怒,下招人怨。天地不容其诈,鬼神不赦其奸。学生不才,愿意做马前卒,将这帮禽兽的行径昭示天下。”
    冯大人轻轻笑了一声,“为了一本擅自解读的账目,将全省上下的官员查个底朝天?秉正,你知道要牵涉多少人吗?”
    “学生知道,少则数百,多则上千。”
    “江南半个官场……秉正,你这是要把天给捅一个大窟窿,再杀一个人头滚滚。只可惜……”冯大人的话顿了一顿,“往往落地的最后一个人头,就是主审官自己。”
    两个人都沉默了。半晌,陈秉正才轻声道,“学生已经深思熟虑过了,哪怕刀斧加身……”
    冯大人笑了,“秉正,当年被打三十大板,筋骨尽断的滋味如何?若不是我暗中托人照应,你那口气留不到现在。”
    陈秉正缓缓站起身来,跪倒在地。“多谢恩师救命之恩。”
    “起来吧。”冯大人长叹一声,“我的用意,也是叫你改一改这刚烈的脾气,为官之道,除了两袖清风,还要和光同尘。江南官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人人都是同乡同门同年,哪里攀扯得这样清楚?”
    陈秉正的目光有些发怔,“恩师的意思?”
    “你查破了天,张通等人不过是用粮券兑换粮食,只是价格高些罢了。就算圣上新登大宝,有心整顿吏治,将这几百人尽皆杀了,再换一批人,贪墨情状又会如何?不过是重蹈覆辙。倭寇在,江南赋税便能留在本省三成,又有源源不断的军粮从天下调集。其中利弊,不说你也清楚。”
    “难道……这通倭的案子便不查了?”
    “查,怎么不查。杨家和钱家以后抄没,另外两家粮商情愿将手中的存粮全部充作军粮,算作戴罪立功。朝廷上下想要的,也无非就是这个结果。秉正,你这次立了大功,在道台的位置上再坐一年……”
    陈秉正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似乎不相信似的。他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恩师,去年江南饥荒,道路两旁树皮尽剥,饥民掘观音土充腹,死者枕藉,不下万人。今年倭寇卷土重来,海岸上的村落城镇,被抢掠一空。俘虏的妇孺老幼,皆被血腥屠戮。我兄长亲眼所见,倭寇将婴儿挑于枪尖嬉笑。这名单上的每一位官员,手上是钱粮出入,背后却是成千上万条人命。剜饥者之肉以肥己,剥寒者之衣以饰身,天理昭昭,岂能容他们再苟活于世?”
    “张通,李修文,都是叶家一党,盘踞江南多年,要撼动谈何容易。”
    “恩师,此次江南一案,圣上派您来做钦差,正是要将过去盘根错节的官场挑开一个口子。叶首辅把持天下吏治二十余年,地方大员多半是他的党羽……”
    冯大人警惕地看向外面,“小心说话。”
    陈秉正将声音放低了些,“恩师掌管户部多年,自然深知江南是税赋要地,两京一十三省中头一号,素来为朝廷所重。去年全省饥荒,民心不稳,多处有饥民闹事,千人追随,遂成贼寇。恩师可以借这个案子清查吏治,杀一批贪腐官员,彰显朝廷清明。既安抚江南民心,又断了叶家的膀臂。”
    冯大人笑了一声,“秉正,你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到底是历练了不少,不是一味刚正了。”
    “恩师,如今天时地利俱在,时机转瞬即逝……”
    “慢着。”冯大人将手按在茶碗上,“知道你这句话里缺了什么吗?”
    “什么?”
    他缓缓说道,“秉正,你还是太年轻了。天时地利与人和,以人和最为紧要。你口口声声说江南民心民望,可官员也有官声名望。以你所见,叶家党羽遍天下,所以若要扳倒他,决不能让他的党羽以为但凡是叶家一党,轻则贬斥,重则灭门。若是让他们嗅到这个动向,便更加是铁板一块,哪怕出尽最下等的手段,也不会让你活着。不光是你,连同郑越,还有我,有十个脑袋也不够暗杀的。就算圣上,也不会愿意看到官场动荡,官员们惶恐连天,无心用事。”他将那名单拿起来,“这里面哪些是他的心腹,哪些只是依附,哪些可杀,哪些又能为我所用,你分得清楚吗?”
    “学生不能。”
    “若是不分青红皂白,一查到底,岂不是伤了圣上宽仁之心。”冯大人苦笑,“秉正,要清除叶家一党,也要讲轻重缓急。”
    陈秉正抬起头来,字字惨然,“江南官员如此资敌,前线将士挥刃浴血,战局胶结,进退维谷。我兄长刚刚从江州回来,一场惨胜,我军伤损甚大。倭寇一日不除,东南一日无太平时日。作孽之人竟丝毫无伤,天理何在,律法何存?”
    “秉正,你也是学富五车之人,岂不闻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这份案卷便是一个把柄,能让上面的人心甘情愿供我们驱策。”冯大人放软了声音,“我知道你的祖父曾是铁鹰军的首领。”
    “正是。”
    “先帝在位时,上书替他翻案的人不少。前兵部尚书范家,也递了奏折,结果呢?满门抄斩。所以,圣上要保的人,谁也动不得。但今时今日,城头大旗已变,君心难测,我正要借这个机会试探。江州,屡败屡战……请功之余,我便借此敲打江南官场,让他们上奏折,说良将难求,练兵不利,重提铁鹰军的骁勇。”
    陈秉正只觉得神思恍惚,他摇摇头,“恩师,将士们已经尽力了。”
    “若不告急求救,怎能让圣上知道当年冤杀铁鹰军是错的。即使是先帝犯下的过错,翻案也不容易。”冯大人终于喝了一口茶,“仓粮案宜大事化小,铁鹰军一案却要旧事重提,小事化大。你懂吗?”
    “我……”陈秉正默然地垂下头去。
    “我还是很看重你的。你还年轻,日后前程远大。铁鹰军翻案后,对陈家定有封赏。”冯大人站起身来,“先当好你的新郎官,案子以后再议。”
    “这案卷……”
    冯大人微笑道,“你留着吧。日后说不定用得着。”
    陈秉正恭敬地将他送到大门外。轿子走了,他站在将军府门前,回望门前的大红灯笼,心中五味杂陈,三分失落,三分难过,还有些不甘。
    陈秉玉正指挥着人往门口贴一副喜联,他肩膀在战场上受了伤,用纱布裹着,抬不高,但声音很高,“怎么不留冯大人吃饭,这样没有礼数。”
    “他另有要事。”
    “自己老师,难道张不开嘴。”大哥想将手攥成拳头,可肩膀疼得他龇牙咧嘴,“要是我,早就关上大门,让他想吃得留下,不想吃也得留下。”
    陈秉正憋不住笑了,“就你这个脾气。”
    “我是武将,讲话就得直冲冲的,哪里像你们文官,心肝肠肺都是弯弯绕。”陈秉玉用另一只胳膊揽住他的肩膀,“所以我特别喜欢弟妹的性子。”
    更夫已经敲着二更的梆子。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是想见林凤君一面,才能放心。
    “我想去一趟林家。”
    “这可不好。”陈秉玉立即反对,“成亲前,夫妻俩不能见面,这是从古到今的规矩。想当年我跟你大嫂也就是定亲前远远见了几面,再就是洞房花烛。”
    陈秉正转念一想,凤君刚以为自己破了大案,心中喜悦极了。今天自己被泼了一瓢冷水,倒不能让她扫兴,于是叹了口气,“好。”
上一页        返回目录        下一页

温馨提示:按 回车[Enter]键 返回书目,按 ←键 返回上一页,按 →键 进入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