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阴桃花(35)
谢潭再次醒来, 天已经……天还黑着。
窗户没开,屋子却一点味道也没有了,他躺在床上, 还盖着被子,体温正常, 状态良好……有点太好了, 可以说是神清气爽。
作为低能量人群的典型代表,即便是信息素干扰不大的日常生活, 他都维持着一种“累”的生命基调, 现在却像十几年的沉疴一扫而空,轻得有些飘飘然了。
他摸摸自己的发尾, 是干燥的, 身上也清清爽爽, 就发起了呆。
昨晚……额,首先, 是晚上吗, 反正就是他上一次醒来的时候,他的体温是不是又升回来了?
然后呢?
看现在的状态, 他应该是趁着醒来的那一下,又给自己打了一针抑制剂吧。
谢潭拿出剩下的抑制剂, 以防万一, 他在身上带了四支……怎么还剩下两支。
他没用吗?睡到一半又烧回来只是他迷迷糊糊间的错觉?做的梦吗?
他的记忆像被一层雾搅乱了……雾?
好像确实起雾了。
他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想起一些零碎的话语, 雾中人似乎说了“轨迹”、“抛弃这里”之类的话, 离开前还说“来找我吧,你知道我在哪”。
是烟雾镜?
说什么呢都,听不懂, 而且他怎么知道祂在哪……嗯?
谢潭想到什么,但被更重要的事夺走注意力,小六呢?
他昨天就感受到,他能活动的范围更大了。
因为他和小六间的联系在减弱。
而小六是他来到过去的时间锚点,如果他们的联系断开,大概就是结束的时候了。
不管烟雾镜胡言乱语什么,有一点是对的,他已经在离开的倒计时中。
于是更迫切的,他想去见她。
门开着,永夜下,寮房里亮着微微的烛火,有诵经交谈声,沉在空气之下,有种肃穆之感。
越接近前殿,声音越远,慢慢的,像又回归了寂静无声,禅音也无。
白衣观音如果在平常的月色下,应该如同白玉一般透亮,柔和庄严,但在彻底的黑夜下,那白就呈枯萎般的色彩,像在无人可见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自焚而朽。
而向它朝拜的人一无所知。
自从黑夜降临,各个寺庙、道观、堂口忙得不可开交,但可能因为这里是送子观音庙,不管日月星辰的事,除了最开始有病急乱投医的,现在已经没有香客了。
只有不知道这是什么庙的小六,站在观音像前,双手合十,低声说着什么。
她没有说希望黑夜退去,因为她也没见过白日如何,她在为一路上遇到的那些倒霉蛋们祈福,包括那只小土狗。
末了,她提到了他,但只说了“还有小七……”,就没有了,不知道是祈福的名单以他收尾,还是有什么未尽之言,她在心里默默说了。
等她都说完,对着神像发呆,谢潭才走出来,站在她的身边。
小六一见他,注意力全跟过来了,摸他的手,又打量他的神色:“还难受吗?”
谢潭蹲下身,让她能碰到他的额头,亲自确认他的状况:“已经好了。”
小六摸了好几遍,终于放下心,但是担忧仍然没有散去:“是太累了吗?所以生病了?”
谢潭看出她的自责,摇摇头:“生来就有的老毛病了,不是什么大事。”
小六可能没信,她看起来更自责了。
谢潭一顿,就轻轻转回她的小脑袋。
对着他揽莫名其妙的责任,不如盯着神像发呆。
他起身,也抬头望着观音。
“外面果然没有那么好,对吧。”他说。
“但能出来,对我来说就是最好的。”
“我知道。”
“我看到了、听到了、感受到了很多从来没见过的……”小六轻声地说,“真的,很好了。”
“但你值得更好的。”
小六一愣,再次看向谢潭,不知什么时候,他早已收回在观音像上的视线,垂着眼睛望着她,那眼神也陷入和观音像一样自焚般的腐朽里,晦暗不明,让人猜不透心思。
如同深不见底的潭水,但小六却觉得,那沉着的颜色里,清晰地映着她的样子。
谢潭是认真的,她这样的人,并不是说晴空更适合她,而是晴风雨雪、四季变换更适合她,她永远在生长,就不该困在永夜的囚笼里。
“果然还是差一点啊……”谢潭想起烟雾镜的话,自言自语地说。
天下果然没有十全的事,想达成什么,相应就要割舍什么。
然而小六是这样说的:“差了什么,又会从别的地方补回来,万物不也是这样轮转吗?见到你,就补上那些缺憾啦。”
殿后有了脚步声,僧人在这边来,谢潭想起云松大师的“幻觉”,捋顺小六的碎发,轻声说:“我也是,所以,我们走吧?”
“嗯!”
他们再次坐上车,这次他们的目的地是艺术港湾。
其他人不知道,谢潭却清楚,天上不是黑夜,而是漆黑的太阳。
烟雾镜,既是创造者又是毁灭者,既是开始又是终结……一切从祂诞生开始,自然该从祂的坠落结束。
昨晚被那雾缠上后,他朦胧间有一种直觉,该去坠落之地看看。
他来自未来,也许他知道在哪。
这时候的浮水镇,潘凌已经成名了吗?还有距离浮水镇最近的,那个他没能到过的地方,现在还没有开发的“余晖尽头”。
路上,谢潭终于为小六讲完爱丽丝剩下的故事。
“‘啊,那就算不上真正的好学校,’假乌龟松了口气说,‘我们学校课程表的最后就是选修课:法文、音乐、洗衣。’
“‘其实你们住在海底,不怎么需要学这个的。’爱丽丝说。
“‘我可学不起这个’,假乌龟叹了一声说,‘我只学常规课程。’
“‘常规课程是什么呢?’爱丽丝问。
“‘开始当然是先学reeling and writhing,’假乌龟回答说,‘然后我们就学各门算术:ambition,distraction,uglification and derision.’”[1]
小六的中文还在习字阶段,英文更是听不懂,她懵懵地问:“这是咒语吗?”
“假乌龟本来想说‘reading and writing’,就是‘阅读和写作’的意思,但他说错了,说成了读音相近的‘扭曲和缠绕’。”谢潭解释道,“后面也一样,他想说‘addition,subtraction,multification and division’,就是加、减、乘、除,但他说成了‘野心、消遣、丑化、嘲弄’……”
说到这里,谢潭停顿,再次想到仙境盲盒里,教主的形象就是假乌龟,论坛猜测,刀神就是在用假乌龟的字谜暗示教主的身份。
就听小六若有所思地说:“这种奇怪的话,听起来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会说的……”
谢潭:“谁?”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足够随意,像只是接一下小六的话而已。
小六迟疑,她只是一瞬的感觉:“他原来住在我隔壁,最初的献祭顺序上也挨着我的,是最后的一批祭品之一。”
说到这里沉默了。
而谢潭迅速联想到一个人,就是他在黑山羊聚集地的雾里看到的视角,比小六高一些,一次次尝试和小六逃出那里的人。
所以……教主其实也出自黑山羊,是另一个祭品?
谢潭在雾中了解到,最后这一批祭品没有名字,哪怕曾经有过,也被剥夺了,只用献祭顺序的序号称呼。
一共有十八人,小六就排在第六个,最初排的时候序号靠前,与烟雾镜的适配度却垫底,就被放在最后了。
“他们说……我也不知道真的还是假的,说他和我流着相同的血,大概吧,我也没见过我的父母,他可能见过,但……我们都一样。”是因为天赋不好被抛弃的“废物”。
谢潭心说,流着相同的血,所以在血缘上是小六的亲哥?
序号与小六挨着,那就是观测五。
“其实也不一样啦,他算是误诊吧,根本不是什么废物啦,是我们所有人里和烟雾镜适配度最高的人,我们这一批里,也只有他能算‘神的形象’。”小六说,“所以本来要第一个献祭他的,但听说他在言灵上太有天赋了,被游历在外的一位族人前辈看中,收为徒弟要走了,那个前辈好像就擅长……”
她话音未落,自己愣住了,想起离开黑山羊前,那名族人最后的遗言,一个带来“末日”判词的占卜巫师。
谢潭肯定了,那就没错了。
日常盲盒里,齐诗姮说波光粼粼景区的本地住户里,根本没有这么一位一个词断言的巫师,所以借了这个名声,但那是在他未来的那条线里。
其他“平行世界”,这个人的确存在,还是黑山羊出身。
她带着一个不祥的判词而来,以后来教主嘴唇子示人的形象看,也许她真有看中他言灵能力的原因,但这更像顺带的。
更可能是认为他就是唤醒烟雾镜的那个人,所以占卜出灾难的巫师带走了他。
但不是他,是最不可能的小六。
而阴差阳错逃离坏学校的假乌龟,终于可以自由发挥他学到的一切,来报复他的出处。
于是谢潭先让怪物司机在波光粼粼附近停车了,这里还没有开发出景区,更多是依海岸聚集的镇村。
虽然他没有跟着社团的人去占卜,但他们讨论地址的时候,他也在旁边听了一耳朵,顺利找到了巫师藏在林子里的老宅。
来到门前,两人就感到不妙地对视一眼。
血腥味。
推开门,巫师就躺在垂落的帘后,太阳历日符的占卜骨片散落一地,被她的血涂艳花纹。